文怀沙
去年12月15日我在刘翁海粟大师的香港沙田私邸“得意忘形”,我被大师沉浸于艺术世界中尚嘤求不已的激情所点燃,竟肆无忌惮地面对他颇具自信的诗词作品说三道四,并改动了他《西江月•黄山》中的一个字,甚至形同武断地把他十上黄山的七律,砍掉颔颈二联,使之成为28个字的绝句了。我们这位可爱又可敬的大师不拒泥沙,高兴得连呼:“改得好!改得好!”几十年来我接触过各种层次的才士,但是具有如此胸襟者实在少见! 据说上帝以自己为模式制造人——或曰:正是人以自己为模式创造上帝。鸡生蛋、蛋生鸡是个无聊又未必无聊的论题,且“满意”——或至少“承认”现实中“鸡蛋互生”为莫名其妙的事实罢。我愿意相信“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”是既简单又很有意思的主观推理。我从来不认为:精通辩证法者便能写出好诗。你看,百岁老人真正动情了,他大笔挥写“天风海涛曲未终”七字赠我。他亲切地向我解释:“你不是来自人间的东南西北风,你高,你超脱,你飘举,你自在。你是‘天风’;你的忧你的愁都被卷跑了,好比‘海涛’;‘曲’有三个意思:心曲、委曲、还有就是指你最擅长的‘吟咏’,我看你这三者都没完没了……”挺了粟翁亲切的语言,我心头涌现了一股暖流。仅仅七个字说透了他心头的万千情思。我不认为这是对我个人的赞美,从本质意义看:是他一生浓缩了的自我评价——这是“夫子自道”! 去年香港沙田私邸的晤谈是难忘的!告别时我握着老人的手说:“你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先驱者,你开创性的贡献,谁也抹煞不了,实在令人羡慕;但比这更令人羡慕的是你的运气真好。因为你拥有一位不矜不伐、善良而又伟大的妇女——夏伊乔大姊。记得1946年春,抗日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,我由四川回到上海,徐蔚南先生陪我去你家看你,我们知道你与夏伊乔大姊结婚后生活很幸福,特别去向你祝贺。你踌躇满志开玩笑说,结婚后许多女朋友都不来看我了……你还记得这些话吗? 海粟翁若有所思,点了点头,用他吻过20世纪许多美女的嘴,微笑了。我接着问:“夏伊乔大姊对你的帮助太大了,她像你的慈母,没有她,你能活到今天这样高寿吗?我说夏大姊是个伟大的女人,你同意我的看法吗?” “伟大!伟大!”你用温柔的眼睛,看着风雨同舟的妻子不无自豪,这次你笑得那样祥和——那样美。那形象使我至今仍久久难忘。我深信,如果要真正理解海粟翁50岁以后全部书画艺术的神髓,必须理解他的生活与情趣(乃至灵魂所系),就有必要理解艺术家夏伊乔为了做个好妻子(一个贤德的妻子)所作的牺牲。传纪作者柯文耀是这样记述夏伊乔大姊的: “……几十年间与丈夫同甘共苦,在生活上照顾他,在感情上安慰他,在创作上支持他,承担繁重的家务,使海粟有更多的时间致力书画。她对海粟前妻所生子女,一律视如己出,为邻里所称道,为儿女所尊敬。 在历次运动中,尤其是十年浩劫中,她代海粟写检查,代他罚跪,忍气受辱,毫无怨言。 她还主动将海粟前妻张韵士接回家中,在楼上安排住处,使张韵士老有所养。张韵士去世后,伊乔操办后事。表现了高尚的气度,使老朋友们很佩服。 够了,所以我给粟翁写信,总忘不了向夏大姊致敬。有谁个评论家能从粟翁书画艺术中窥见在美的覆盖下,所特具的来自伊乔的真和善的内蕴?也许正是我不时向粟翁透露了我之所见,粟翁才认为我是他的知己罢。他希望今年3月我能赶到上海参加他的百岁寿诞,并且希望听到我在大会上作非概念化的发言,说一说我独到的领略…… 今年3月15日我偕诗人何首巫并代表卧病医院的诗人艾青和周克玉将军所赠“华瑞所钟”四字中堂及周而复所书祝寿辞、徐刚所作祝寿诗飞上海。次日(16日)上午10时赶到虹桥宾馆,参加隆重举行的刘海粟先生百岁寿诞庆典。
场面很热闹,我心中却很悲凉。 记得1957年秋,我曾赶到上海,在思南路邮局与海粟先生作短暂晤谈,那一次却是悲凉中透着温暖……唐云告诉我,某公将一本新册页交给赖少其,托赖请24位画家每人画一开(册页计24开),赖将这任务转托唐云,唐第一个找的就是海粟。我们这位伟大的爱国画家——青年时代就以狂飚精神冲激旧传统的艺术叛徒,这时太感到意外了,作为“右派“真是受宠若惊,竟一口气画了24开,画册全画满了。唐只好苦笑,据说赖也对某公无法交待感到遗憾。我特别为这件事安慰海粟先生,劝他凡事适可而止,不要太巴结,否则效果适得其反。海粟含泪说:“我不是巴结,我是热爱社会主义。”我当时也感心酸,像丁玲、艾青一样,多么可爱的“右派分子”。分手时,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,热情地说:“你是我的好朋友!” 我进入祝寿的大礼堂,身在众稠座中,却不能拒绝进行对往事的反思,衮衮诸公的发言多半念稿子或是作严肃的颂赞,原来海粟翁预期我的即席发言,终了也没有排上队。 第二天王元化兄陪我去衡山宾馆,想粟翁告别。元化是真正的学者,——饮誉中外的学问家。曾任前上海市委宣传部长。负责扈卫和接待工作的头头们都曾是他所领导的下级。但老领导离休了,不在位了。剩下的头衔只不过是个“著名学者”,“学者”算什么东西?所以我们被他们挡驾了。可怜的寿翁被垄断了。而且挡驾者俨然自封为护法神,竟出言不逊,元化忍无可忍,被激怒了。对方很无礼,胆敢推推搡搡,海粟老人夏伊乔闻声出来了,她也无可奈何,我们据理力争,总算放我们进门与粟翁匆匆告别,我心里明白,这是永诀!真是一点也不错,老年人其戒在“得”。我最后对老人说:“你要安静,要安于寂寞,要心平气和,谢绝干扰……”那时人声如沸,老人未必能听清楚我说的话。老人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,竟能承受不相干的吹捧长达五个月之久…… 十几天前,我接到“刘海粟先生治丧小组”本月10日发来的讣告。老人于1994年8月7日零时38分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,并定于本月18日在沪举行遗体告别。 估计老人死后哀荣还要折腾一些日子。由于我一贯主张搞“活体告别”,反对搞“遗体告别,”所以就不去赶热闹了。 中国人的年龄有各种不同的算法。今年3月16日庆祝海粟先生百岁寿诞,这是按阴历和民族习惯计算的,海粟先生生于丙申(1896)2月初三。中国人的年龄从母亲受孕之日起算,下地就算一岁,如果生在农历除夕,到第二天大年初一(春节),虽然只有两天,也就可以叫两岁(虚)。海粟按中国说法是99岁,做生日的规矩是“做九不做十”。儿女替老人做寿,总是89做90,99做100。上海市今年有理由祝海粟先生百岁寿。报纸和宣传单位报导刘海粟先生逝世消息,却是按国际惯例计算的,生于1896年的粟翁,只能算活到98岁,也许这就是阴错阳差的道理罢,过了百岁大庆,活够98龄。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先驱、诗人的刘海粟,他的影响肯定比他生活的年代要长远得多。“天风海涛曲未终”,既然说不尽我想说的话,也就不再饶舌了。 刘海粟先生是信任我的。我以“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”的名义,敦聘他担任我院总顾问,他欣然接受了这称号,他表示有“问”必“顾”,这是他逝世前最后接受的荣衔。为了纪念这位艺术大师和向他永远学习,研究员院长何首巫君告诉我,我们将永远悬挂粟翁为“中国诗书画研究院”手写的牌匾,并且永远以大师刘海粟总顾问为我院殊荣。 |